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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奪走的名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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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奪走的名字

戲班的名字叫落影,用方言念出來是很奇怪的語調,意思是不足十。

他們上次來還是十年前,換了一半生面孔,人數還是八九個。

我以為戲班已經在時間的洗禮中消失了,這些年也沒聽說過他們的消息。剛才的女人過來和我搭話,離得近了才發現她比我想的年輕得多。

“你說你二十一歲了?結婚沒有?老公長什麽樣?”

我尷尬搖頭,她自顧自往下說:“哦,你還在讀書啊。我的老公長得像個皮球,喝完酒還拿藤條抽我,幸好他前幾天死了,不然保不齊是我先被他打死。”

她說這話的語氣就像昨天吃了什麽一樣自然,我不知道怎麽回答,走在後面的老班主啐了一聲,“你倒是不嫌丟人。”

女人不說話了,她穿著長及小腿的裙子,走動間露出青青紫紫的淤痕,看來喪夫對她來說是好事一件。

老班主接過話頭,感嘆道你們祿村的規矩是真多,要不是和眉老爺子的交情在,今年也不用這麽著急趕來。

“不過,”他抽了一口煙,“規矩都是人定的,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改了。”

我附和著,心裏很認同這話。

回到家裏,廳裏已經聚了好些人,靳家二叔也在,看到他的瞬間,我就明白了隋臻的話。上次見到他應該是半年前,那時他還是一個體型正常的中年男子,現在的他瘦得像一具幹枯的骨架,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,臉上薄薄一層皮貼著青綠的血管扒在額角,仿佛就要被尖銳的骨骼刺破。

不知是否我的錯覺,他講話時露出的牙齒和牙齦的縫隙隱隱閃過黑色。長輩們安慰著他,說些剛從醫院出來不要太拼命了的話,他偶爾答應兩句,一副神游天外表情。

班主領著人來又是一陣寒暄,我被叫去廚房擇菜,要整治這麽兩大桌人的飯菜奶奶忙不過來,喊了水蕓媽媽還有靳家二嬸及村子裏其他嬸嬸來幫忙。

隋臻帶著周教授和他的兩位學生也來了,水蕓爸爸喊他去喝酒的那一桌坐,他隨意擡手回道:“生前何必多飲,死後自有孝敬。”

水蕓爸爸指著他無奈搖頭,要是隋家奶奶在這裏肯定又要擡起手杖敲他。

環視周圍,長久在祿村生活的人們和放假回鄉格格不入的大學生,靠賣藝維生的戲班眾人和大學教授與研究生,混雜著坐在一起,飯桌上高談闊論的話題難以通行,氛圍古怪,這頓飯吃得卻也還算和諧。

眾人離席,到門口又一輪熱鬧道別,飯桌旁只剩下我和隋臻收拾碗筷。他剛想說什麽,看見喝醉的周教授從廳裏慢慢踱過來又閉上嘴。

不勝酒力又不熟悉推酒辭令的周教授看得出已經不太清醒,但他還是努力著走到我們旁邊,開口問:“剛才說你叫眉凈筠,對吧?”

沒想到他問的是我,我點頭。

“真是個好名字,我有一位老師也叫眉凈筠,我很尊敬他。”

我敷衍地附和著,隋臻卻不嫌事大般開玩笑道:“是啊,這麽好的名字,怎麽就這麽巧剛好兩個人一樣呢?”

被我瞪了一眼,隋臻笑得無所謂,他扶周教授去休息,不一會兒又被水蕓媽媽叫來洗碗,嘴上還說著什麽“這個年紀真慘,小的不用幹活,大的吃完就走,就剩我們兩個收拾殘局”。

水蕓媽媽聞言杵了他一肘子,笑著說:“就會耍嘴皮子,過兩天弟弟妹妹們回來,看你有沒有本事忽悠他們幹活?”

我問她:“水蕓怎麽沒來?”

“和她哥在家裏照顧他們爺爺呢。”水蕓媽媽看了看隨身布袋,又說:“我先回去了,筠筠你有空來家裏玩。”

我答應下來,廚房裏變得安靜,只剩碗筷碰撞聲叮叮當當。

隋臻看著我,小聲說:“怎麽樣,去看看嗎?”

他說今天早晨遇到靳家二叔,幫他們停車的時候看到他握著方向盤的手,指甲縫裏都是大墓裏的泥。

隋臻喜歡說俏皮且刺耳的話堵人,但不愛撒謊。我思考著他的問題,又想到了別的地方去,似乎看出了我的走神,他直接問:“什麽時候去?”

這下我倒是有答案,“點完燈去吧。”

祭天祖前的最後一項準備工作是點長明燈,說是長明燈,其實是靠點燃足夠數量的蠟燭,保證祭祖期間祠堂始終有燈火。

燈每年都要點,這可是體力活,光是往燈臺上擺蠟燭就花了一個下午,結束後我的手都擡不起來,還是等到第二天才強撐著點完所有燭芯。

以前累了煩了忍不住問爺爺,木頭房子裏點這麽多蠟燭不是遲早得燒起來嗎?爺爺吸了一口煙說,都是祖宗保佑,燒了也是天意。

有人住的屋子方便看顧,點燃後就不用太操心。只是駱家和萬家遠遷幾十年,他們兩家的祠堂也要點燈,而兩家的宅子還在深山中。

不過這倒是喜聞樂見,因為他們給的實在太多了。

駱家經商有道,每年祭祖的經費都是他們給,人不到錢和名帖卻來得及時,其中還包括幫他們做雜務的補償。奶奶說駱家不愧是大家族,想得周到,難怪能賺那麽多錢。

爺爺會劃出一小部分作為辛苦點燈的報酬,我和隋臻接下這個工作已經很多年了。

還有兩日就到祭祖的日子,我和隋臻叫上水蕓,三個人背著滿滿一背包的蠟燭,前往駱家的老宅。

久無人跡的山路長滿雜草,幾乎辨認不出路的走向,幸好小時候滿山亂跑的記憶還在,能憑印象找到。

難得駱家在山裏找到這麽大一塊平地建起三進的房子,大門進去左右兩排房間各自還有延伸,山間來的穿堂風從我的脖頸吹過,在夏天的正午也激起一陣涼意。

爺爺說沒人住的房子往往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倒塌,或許真是祖宗庇佑,駱家的宅院幾十年不變。

正門進去走到盡頭,打開小門就能看到屋後的祠堂,銅鎖生了銹,往鎖眼裏面灌幾滴油才打開。

燈臺上厚厚一層灰,下面融化滴落的蠟燭像層層的梯田鋪滿臺面。我們三個簡單清理了一下就開始擺蠟燭。

聊完各自的近況,話題說到了靳家二叔,聽說他被騙了好多錢,剛出院就急著四處攬活,瘦得脫了形,水蕓感嘆道:“看他那副樣子還怪可憐的,我心裏也不好受。”

我問:“你以前不是挺討厭他的嗎?”

水蕓疑惑:“什麽時候的事?”

“就是小時候,他經常很兇地叫你回家,你怕他怕得不得了。”

她笑了,“誰還記那仇,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。再說我那個時候確實淘氣,挨罵也是應該。”

我和隋臻對視一眼,如果是這麽簡單就好了。水蕓那個時候怕他怕到在路上聽見疑似他的聲音都要躲起來,一看太陽西斜就嚷著回家,說著就要哭起來。

要是他一直都這麽關心她倒也可以用脾氣不好解釋,可偏偏靳家二叔的轉變發生在聽說我們進了大墓以後,很難不讓人起疑。

隋臻問水蕓:“你還記得十年前嗎,我帶著你們還有其他人去山裏玩,結果回去半路被他撞見突然一頓罵的事?”

水蕓思索片刻,猶豫著說:“好像是有這麽回事,不過我記不太清楚了。”

三人合力蠟燭點得很快,我們回去時還早,在途中攔路的溪流邊洗手休息。水蕓的頭發黑亮,長長的幾乎垂到水面,我幫她挽起頭發,她說謝謝,又說頭發太長很麻煩,打算過幾天剪短。

我詫異:“你要剪短發?”

水蕓的後腦勺有一塊疤,聽說愈合後始終長不出頭發,小時候的她哭著說這輩子都不要剪短發了。

我指著那塊說她的頭發沒關系嗎?水蕓散開頭發給我看,已經沒有任何痕跡了。

不對,有什麽很古怪,我不自覺皺起眉,問她還記不記得那塊疤是怎麽來的。

水蕓重新綁好頭發,笑得不谙世事:“可能是不小心磕著了,畢竟以前淘氣。”

為什麽要用“淘氣”來解釋,難道她真的都忘記了?怎麽可能呢?發生過那樣的事,有幾個人能……不,我想到了後來其他人的反應,應該說,除了我和隋臻,還有沒有人記得?

長久以來的猜測終於在她這裏得到印證,關於騬王大墓,水蕓忘得一幹二凈,或許從她的名字被奪走那天起,有什麽就悄悄變了。

十一歲之前,她的名字還叫做靳潮,現在卻變成了水蕓。只是我一直不肯承認,她和我的記憶不再重合,她不再是我記憶中的靳潮,而是水蕓,只是水蕓。

靳水蕓依然是我的好朋友,但她不能再和我一起在祭天祖的日子擡冠上祿山了。我一直以為不管她叫什麽名字我們都會一如既往,現在才覺得我並沒有想象中那樣公平。

到了分別的岔路口我們揮手道別,走出一段後隋臻突然追了上來拉住我,他喘著氣說:“明天萬家的燈,我們兩個去點吧,記得帶上手電筒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水蕓記不起來……是我害了她。”

我說:“不是你的錯。”

隋臻扯了扯嘴角,轉身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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